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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類小論文工作坊-文本選擇

活動日期:2019-07-31

活動說明

各位同學好:

本工作坊預計於8/1、8/2舉辦,為順利進行講座及實作,下列有三篇文本,請您閱讀後依照喜愛程度排列,並於最下方作答,謝謝您。


第一篇

鄭清文〈門〉

 

白仁光想起了炸彈,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聯想。白仁光的確想起了炸彈。

你在街上走,突然有人扔下一顆炸彈,雖然沒有把你炸死,卻也遍體鱗傷。你說,我爲什麼要受傷?因爲你靠近了炸彈。此外,完全沒有什麼理由。

有理由也只是有人扔了炸彈。聘書已經發出來了,而你白仁光沒有接到。林進義和王一平也沒有接到。而你是白仁光。林進義和王一平沒有接到,大家都可以說出理由而你白仁光,誰也說不出理由,連你白仁光自己也說不出來。也許是因爲白仁光平時和林進義、王一平太接近了。林進義和王一平旣然坐在你的旁邊,你怎能不和他們說話呢?

這就是理由嗎?也許這就是理由。自從那一次林進義和王一平兩個人和他們發生了爭執之後,同事們就沒有一個人敢和林、王過分接近。就像是顧炳煌吧,在這件事未發生之前,和林、王本來就是形與影,事情一發生,顧炳煌就立即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就算我白仁光糊塗。也許只有糊塗人才會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制度感到憤怒。我就要滾蛋了。在一刻鐘之前我還在替顧炳煌擔憂呢。看他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樣子怪可憐。怪可憐的該是我這個傻瓜白仁光吧。這就算是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就該公平。有公平那還會需要懲罰有人說這是殺鷄儆猴。也許有人先在你身上挖一塊肉然後再來談論什麼叫著公平吧。

每一個人都曉得顧炳煌多少和那一次爭執有關。然而顧炳煌卻確確實實地接到了聘書而你白仁光完全被拉下海啦。這世界也許根本就沒有公平不公平。只有聰明和傻瓜。今天以後白仁光完全比顧炳煌更傻瓜了。

他曾經看見過顧炳煌在等著聘書的時候脚在不停地顫抖著。現在白仁光全身顫抖起來。他感到氣憤一種挫敗的感覺立刻漲滿了全身。他憎忿憎忿自己和別人。

他把視線移向他們的辦公室瞪著。玻璃窗上用金色的字寫著他們的頭銜。他白仁光的抽屜裏的確有一把裁紙刀。他也可以跑到他們的面前望他們臉上唾一口。現在還有什麼可怕有誰敢阻止他誰還可以懲罰他要公平這就是公平。當然他可以站起來把桌子推翻。以前就有人這樣做過。他也可上跑到高高的屋頂上然後縱身一跳。以前也有人這樣做過。

跳就跳吧誰會阻止你。那時候人家要再叫你傻瓜你就是傻瓜了。當人的價值還沒有正確地估定之前眞的會有公平嗎當你跳下樓而有人還跟著你跳那時再去考慮到公平的問題吧。

你感到氣憤你也感到迷惑。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犯錯。當你沉下水裏的時候還能憤怒嗎

我應該立刻沉住氣。前此我在心理上可說完全沒有準備。我的內心在喊著沉住氣讓他浮起來吧。這是我生平所遇到最大的敵人。誰是我的敵人是對方還是我自己雖然我是赤手空拳但我必須安安靜靜地面對今天所發生的事。

同事們都在討論著。每年一次的聘書。聘書、飯票。拿到飯票的人有福了顧炳煌有福了。然而大家在討論著有人還把目光投過來。

在幾分鐘之前你白仁光完全和他們每一個人處在同一地位你很清楚。幾分鐘之後你變了。鐵檻把你和他們分開。這個時候他們的臉孔變得好陌生你不認識他們從他們的表情看他們也不認識你。另外一個世界。你可以瞪著他們你只能這樣。

然而他們並沒有錯。可以說沒有人錯。你沒有生氣的理由吧。你把視線移開。

明年一月一日起你要回家吃自己了而他們將繼續談論下去。靠著飯票吃飯的當然應該談論飯票的大小。也許有人會爲你歎息一聲很微小的一聲也許有人會說你傻瓜。只有機關沒有同情。你同情人家你卻觸犯到機關。人家會把你忘掉很快很快。有人會把你當著警惕有人突然在街上碰到了你白仁光先生也許會白你一眼。你已可以給忘掉了。

炸彈。二十多年前我白仁光還很小我還記得很清楚炸彈從飛機扔下。現在已沒有人談論了。我白仁光就要像那件事般被人忘掉但絕對不需要二十個年頭。不能忘掉的也許只有你身上的那個刀痕。割掉盲腸炎所留下來的刀痕。

我白仁光是一條盲腸在腐爛的盲腸。

一個同事的父親醫生給他診斷爲盲腸炎給他開刀割除。把肚子挖開才發覺盲腸還是好好只好把好人當著病人醫。癒後病人還鄭重向醫生道謝。

我白仁光就是一條沒有痛的盲腸。如果每一個人在發病之前先把盲腸割掉還會有盲腸炎存在

然而那個刀痕。在戶籍册上凡是犯過錯的都有記載。這一件事雖然不是戶籍册上記載的前科它卻是永遠烙印在你的心靈上。它將影響你的一生。會有什麼影響好的壞的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會有影響它已影響了。

我白仁光雖然可以在別的地方再找到一個工作但那是不同的。職業難找是其次一件事你得先想通而你只是想不通。

本來,白仁光對自己還有自信。他還年輕在待人接物也多能圓滿做事有能力這不就夠了他自許很高沒有想到有人半途扔出了一個炸彈。

他有理由生氣他有理由憤怒。他不想哀呼他只想憤怒。

自從那事發生之後大家都遠離林進義和王一平。白仁光同情他們。不准同情嗎他並沒有袒護他也沒有能力。他同情他只是不願疏遠和從前一樣並沒有更加接近。必須疏遠嗎必須像顧炳煌扮演一個叛徒白仁光唾棄他但他有家庭他必須飯票。顧炳煌不如你白仁光許多。這是打狗不出門的理由吧。

前科炸彈。十架飛機一字橫排悠然地穩定地。高射砲彈在四周爆開。他好像可以看到炸彈。炸彈如鳥屎。其實他並沒有見過鳥在空中放屎。

那些罪犯在判決之前還可以申辯在判決之後還可以上訴。至少要做得令人相信罪有應得。而你呢在一個人的命運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的手裏會有公平嗎

殺鷄儆猴既然有人想扔炸彈就顧不得有人要受傷。傷雖會痊癒而傷痕卻不可磨滅。

有人在同情他吧。暗暗地只能暗暗地。你既是犧牲的鷄誰願意再做不知死活的猴有人在責怪他。不站在同一個立場當然看到的不一樣。明明知道是一隻老虎爲什麼不避開牠明明是軋鋼的機械你卻故意伸出了肉手。

有一位主管還請你回家休息休息。休息明年一月一日起我要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也許主管是好意也許他怕你惹事。我看他一眼沒有表情。如果他是好意你就該感激他因爲好意難得。如果他是怕事你也不必怪他。此時此地你如果翻了桌子最吃不消的就是他。他也是每年依靠飯票吃飯的呀。

林進義和王一平竟邀起我來了到圓環喝一杯。爲了紀念今天這個意想不到的日子我沒有答應。也許可以這麼說我白仁光不是喝酒的傢伙。喝酒也許可以解解愁悶。他們不瞭解我不是愁悶而是憤怒。我不明白香烟也可以啓廸巧思更也不敢相信酒能給人眞正的勇氣。既然只是暫時的就何必麻醉自己

也許我可以盡力抑制自己。越是想抑制自己就越憤怒。我把眼睛向四周一掃大家都不敢看我。我想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多滑稽的念頭。既然聘書沒有再發給你這些日子裏你就可以領薪水不工作了。薪水既然在月初就發了誰還會期望你工作。休息休息也許人家所期望的是你不要工作。

我想集中精神多麼困難。精神反而在不斷地遊離。我明白這需要一種力。我提起筆來工作這是力但可能不是眞正的力。這樣做並不是爲了討好任何一個人也並不是爲了想獲得補發聘書。如果這有可能我也不希望再留下來因爲我已有了創傷。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今天這一個日子能和往日一般。

你白仁光太虛僞了根本不懂得悲鬱把悲鬱看得那麼輕淡。

但我必須忍住我只要忍住一天。你太可笑了忍住一天和不忍住有什麼區別除非你能忍住終生。我也感覺到內心強烈的反駁。但我必須忍住一天而且只須忍住一天。如果我今天能忍我明天就可以眞正的明白我爲什麼憂悶也可以知道爲什麼發怒。

林進義和王一平走了之後我沒有再跟人家說話任家也沒有跟我說話。這也好這你白仁光可以靜靜地想過。我可以想想自己也可以想想家。你的家還有你自己。

我不知道妻聽了這不幸的消息會有什麼感覺。心理上她和我白仁光一樣一點也沒有準備。她是否也受得住打擊這雖然是種間接的打擊但對一個女人這可能超過一個男人的想像。

白仁光離開了辦公室。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多少也像個平凡的日子過去了。一想到家多少也給了他一點力。他心裏衹有一個疑問他真的不該告訴她嗎她總要知道。

無論如何不能夠。他很快地有了決定。自從他遇見了她他就好像已有了準備和決心。如果有幸福他們應該共享如果有不幸他必須承擔一切。

不讓她知道你不能露一點聲色你自信能夠做到今天你在同事面前也算做到了一點但在自己親愛的女人面前你也能成功其實在同事面前你沒有很必要而且大家也都已知道。我必須盡力你在心裏喊著。

越過馬路的時候突然有輛計程車迎面駛來毫無猶疑地從你身邊急擦而過。猛震一下打破了你的思緒。這簡直是一個人欺凌人的世界。計程車也許不敢放膽碰汽車但它明白機車脚踏車都應該閃避它。它可以橫衝直撞而你只是一個行人、一個肉身。剛才有人挖了你的肉但現在有人要你的命。

一句不漂亮的話已衝到喉嚨但立刻又被吞下去了。懦弱連駡都不敢虛僞。

一天的抑壓一天的磨折只換來夾尾狗式的高邁不飲酒而自醉的酒仙你看看計程車的尾燈吧它還在閃眨呢。它還在怪你走路不長眼睛。

我記不得怎樣回到家裏。我就是不知道。一踏進門,妻好像盼望已久,急急迎了出來。看到妻推著滿臉的笑,我皺皺眉頭算是回應她。她的眼睛很眩目,就是在笑。第一回合,我白仁光算打了一次敗仗。

「我已決定了。」

她沒有等得及我開口,這正好。

「什麼事?」

本來,我只想嗯一聲,但我怕以後永遠說不出話來。

「我要出去看那一件衣服。」

「那一件?」

好像和過去脫了節,完全連接不起來。

「下午,燕珍來,說她在成都路一家委託行看了一件衣服,我決定去看一下。」

女人和衣服。

「好吧。」

反正是女人和衣服。

「你要陪我。」

「嗯。」

本來,我最不願意陪女人上街買東西。今天,我卻不能拒絕。

「真的?」

我點點頭。點頭要比說話容易。

「爸,有沒有買麵包?」

「麵包?我忘了。」

早上,我曾答應過孩子。答應就該買回來。但今天,別的事已漲滿了我的頭腦,懦弱。影響已可以看到了。我又一次感覺到打了敗仗。

「我忘了。」

我又說了一次。在今天,這明明不是理由,但對一個五歲的孩子,我卻想把它說成理由。他的眼睛望著我,像一對槍口。我第一次在孩子的眼睛裏看到了懷疑的目神

「等一會,我們上街買。」

「真的?」

我顫抖了一下。這不是最好的答案。如果他說「一定呀!」還可以忍受。但今天不能發脾氣,甚至於不能說教。不能像以前那樣說從來沒有騙過你。在辦公室,我想做到和平時一樣,但在家裏,我更希望有些事能夠做得不一樣。

吃飯,特別小心。我怕隨時要露出破綻。在我,說謊實在困難。而且我意識到,不說話也是一種欺騙。

七點左右,一家三個人浩浩蕩蕩地出發。路上,妻一直談論著衣服的事。對衣服,是外行。我連呢絨是一樣還是兩樣都還不知道。妻還是談論不休,說比聽快樂的人是不會不快樂的吧。

當然,我也曾努力去聽她,但思緒不斷地遊離。白天下來的壓力,有增無已。

不續雇就算是解雇。這是生活問題。陪妻和孩子買東西也是生活問題。但今天還是屬於今年,明年是另外一個年度。生活也許是一種連續,今天的確是今天,而且也是今年。

但今天是一個倒霉的日子。今天,一個叫白仁光的人就像芝加哥大屠場裏的無知的牛,被趕進了機器。一陣冷噤。

「怎麼了?」

妻問。她已察覺到了?

「沒有什麼。」

妻已察覺到他心緒的遊離。

「沒有什麼?」

「沒有。」

「難得上街一次,你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裝一個笑臉,然後舒一口氣。結雖然打開了,只是彎彎扭扭不自然。

街上都是人。全台北市,有一半以上的人上街吧。想問問她幾天沒有上街。應該是兩天一次。但實際上,已兩個多月沒有上街。慚愧之心湧將起來。

路上都是車。機械在走動。人的表情如機械,看來又冷,又蠢。我白仁光雖然沒有看到自己的表情,但一定比那些人更蠢吧。難道你不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挫敗的感情在膨脹,而自己好像要從地球消失掉。

妻呢?睜大著眼睛,兩個月才一次。孩子呢,蹦蹦跳跳,比兩個月更久。

窗櫉裏在閃爍著各色各樣的光。心也在跳著,然而你白仁光,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你不屬於這一個隊伍。

一個同事曾經對妻謊說外調基隆,惹她哭了個整晚。女人和眼淚。如果白仁光的妻也知道了今天的事呢,她會中止今天晚上上街嗎?兩個月一次,女人和衣服。

也許他白仁光應該和林進羲、王一平他們到圓環喝一杯。林進義和王一平他們是夠可憐的。他們說不聘就不聘,他們還沒有聽說過有人餓死。雖然他白仁光也知道不會餓死,但明年一月一日,他將在哪裏?

他曾經看過報紙上有許多廣告,但今天,他不看。他不願意再給人家增添說話的資料,而且他今天不看,今天和往日一樣。

有人說,在你最困苦的時候,就想想比你更悲慘的人。他們會是林進義、王一平?會是顧炳煌?他們和你差不多。但你只能想到他們。也許這街上的人。但他們也不像是。也許只有你一個人。你能忍受嗎?一想到這。也許每一個人都比你可憐吧?也許你應該想想印度或其他的地方。

你曾經在電視看到那些排隊等著麵包的人吧。你應該想到他們,你應該同情他們。

「偽善者!」

有一種聲音在你內心裏喊著。自己在不幸中還有心情同情别人。滑稽。但你,今天像昨天,該是一個強者。你有妻,有兒子。你應該是一個強者。你可以流淚,但你必須是一個強者。

「我要麵包。」

孩子指著滿櫉窗的麵包說。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你要付錢。今天,你可以付錢,但明年呢?人是不會餓死的。你今天必須買麵包。你突然明白孩子對麵包專注的程度,也知道他很固執。還有什麼會比衣服更使女人專注和固執?

「你看,仁光,那一件乳白色的短大衣。」

十二月的確是一個買短大衣的季節。

「你看怎麼樣?」

「很好看。」

「我可以試一下?」

「嗯。」

妻把衣服套上,走到鏡前,衣裾拉拉,兩手伸伸,前面照照,後面照照,把身子迅速地轉了個半身,拉拉衣裾抹平腰身,然後抬起頭來看看我白仁光,笑著。

「很好看。」

這是第一次對妻的衣服加了意見。我眞的懂得什麼?但這是實話。

「的確好看。」

「真的?」

「真的。」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她一定沒有預料到我會滿口答應呢。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

今天晚上,她是一個勝利者。但我卻剛剛打了一次大敗仗。我又想起了白天的事。你不能不想它嗎?我在努力,但我所看到的又使我想起,而我閉眼不看,在我閉眼時,我又想起。

「太貴了?」

「我不知道。」

衣服既然買了,好像可以把話說得自然一些。和來的時候有些什麼區別,也許這就是了。

有些心理學家說過,人有一種傾向,在下意識裏想把不愉快的事情抑壓下去,不讓它在記憶裏容易表露出來。小時候的事也許這樣。但現在,白仁光不再相信能把今天的事忘掉。我實在無法忘懷一件曾在心裏激起大浪濤的事,高興的和不高興的。

有些實用派的心理學者,還在不停地鼓吹如何忘記不幸,他們說這樣可以增進幸福。真的?也許是由於個性,也許是由於人總想固執些什麼。但,我心情和來的時候,總是有些不同的。

不愉快的事固然是不愉快,但我願意能有一件愉快的事和它連在一起。也許有人會責備你,你大概沒有遇到過最不幸的事。

人家要怎麼說是人家的事。今天,我和妻出來,完全沒有預料到。有一件事,我確實知道的,妻今天是愉快而幸福的。

輝亮的燈光已漸漸遠去,車内的人是稀少的。車子經過黑暗的一段,我突然在對面的窗上看到了妻的映像。這時候,妻的存在漸漸在我的心中有了位子。我害怕今天的事會使我發脾氣。也許我做得有些過分,有些作假的模樣。但我只能這樣做。

在對面的玻璃窗上,我可以看到妻的牙齒,甚至也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她在笑。她笑得那麼傻,我覺得。為了一件衣服就可以感到幸福的是女人,而她本身就是無憂無慮的存在。

妻的映像時而清楚,時而消失在背後的燈光。外邊越是黑暗,那映像就反而越加清楚。她在笑,她的牙齒顯得更加清楚。也許她也已經注意到我了。

我把頭轉過去,同時她也轉過來。孩子在她的懷裏熟睡著,兩隻小小的手還緊抱著剛才沒有吃完的麵包。這一塊麵包對他還有些什麼意義?如果我把它拿走,他明天醒來時還會憶起來嗎?

一切固執,只固執到今天晚上。一個兒子任他多固執,他總是要忘的。妻就不同了。她不會忘掉吧。不會忘掉的是傻瓜。妻是小傻瓜,而我白仁光是大傻瓜。為了明天,把它忘了吧。不,我要為了明天而把它記住。這也許就是大人和小孩的不同。

人生並不是一些破碎的斷片,而是一種如縷不絕的整體。好的和壞的摻在一起的整體。這就是人對完整,不是完美的固執吧。

心理學者既然在努力助人忘掉一切血跡斑斑的過去,以減輕心理上的負荷,我何嘗不可以使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悲哀呢?把憤怒轉變成悲哀,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悲哀就是悲哀。人並沒有悲哀的義務,但悲哀仍然要來。我不相信今天這個悲哀,可以用陪妻買一件衣服來抵銷。這不是悲哀的價錢。

買衣服,只能算是一件偶然。在你白仁光的心中,它卻是一件猛激的格鬪。一件衣服在日後還可能引起多次回憶,將再觸到你的創痛。你今天,在牆上所摸索到的,可能只是一道通往悲哀的小門。也許由這一道門進去,你才可以略微懂得了真正的悲哀。

「也許是的。」

他白仁光總算也有了一點結論。他伸手拉拉妻的手,揑了一下。他想起來了,自從那事發生之後,這是他第一件自自然然做出來的事。妻總是要知道的,而他白仁光已可以隨時告訴她。




第二篇

張拓蕪〈他鄉與故鄉〉

 

那麼一丁點兒大,那麼個既乾又瘦又矮小的孩子,十二歲便不得不出外流浪。這一流浪,竟流浪了整整四十年。對於故鄉的記憶,只能以「依稀」兩個字形容,依稀是,又似乎不是;但我的懷想卻是與日俱增,無日不在念中。

今年三月去了一趟中南部,還特地去了鹿港,我們三個人(與詩人張默、碧果)都患著濃烈的思鄉病,去鹿港看看,只為了那兒還保留著大陸風的古老建築,但我們沒有獲得什麼,因為這是福建漳、泉的建築,不是燕雲,也不是江南的。(碧果是河北人,張默是安徽無為縣人,和我是大同鄉。)但回途中三個人的心都是沉甸甸的,連話都懶得一句,連抽菸都不似平日那麼香醇夠味。只因為,我們被濃濃的鄉愁所層層包裹了。

即使不像,也有那種似曾相識;至少不隔著一面海,打著赤腳就可以走回去。雖然從福建到安徽,要翻過千重萬重山,要跋涉千里迢迢路,但總比隔一面海、隔一個世界近多了。

    我沒有福氣到過很多地方,從安徽出生,也只不過江蘇、浙江、台灣三個省分而已,可說是貧乏而寒傖。

    到台灣來已經超三十年(我於卅六年三月五日來台,十月間回去;卅七年三月間又隻身來台),到過的地方不少,從基隆算起,一直到林邊,幾乎每一個大站都住過,每一個小站都停過;而以台北住的最久,高雄、鳳山、台南次之。而給我最多溫馨,最多懷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村落——鳳山厝。

    鳳山厝是楠梓到旗山的必經之路,出楠梓街道不過二三里路,客運車在這兒有招呼站。

    這是個小村落,居民不過百十戶人家,沒有什麼街市,祇不過幾家冰果店和理髮店而已,是個平凡、樸素的小村落。

    民國四十四年到四十五年春天,我們住在這兒。這兒的建築是本省農村的標準型,「U」字型的三合院,當中是塊水泥地的曬穀場,前面有個小池塘。

鳳山厝離高雄、鳳山都有一段路,客運的班次少。吃了晚飯後,是段空檔,大家便在附近閒逛,認識了不少村民,當地每有拜拜,總會把我們從營房一批批拉了去吃一頓。我們的回報是:當康樂隊來勞軍,就先擺好小板凳挨家挨戶的去請。

    我和第二連的幾個認識了鐘炳輝先生,我們都稱他一聲「阿叔」。

    阿叔家境並不寬裕,為人卻熱情好客;阿嬸待我們如子姪,殺了雞鴨,腿都留著給我們。阿嬸無所出,領了她妹妹的女兒來養,那時讀五年級,功課很差;我的姓名三個字她只認得一個張字。阿叔叫我替他孩子補習,但我祇能補習國文,五年級的算術我就不行。他家離營房近,晚上隨便一散步就到了。那堆人中,也唯有我多認得幾個字,他們都是駕駛兵,這個差事也就落到我肩上了。

二十多年前,還是個小夥子,兵齡雖已不小,卻仍然在做夢;阿叔認為我該結婚了,便四處為我主動物色對象,那光景,我是個中士駕駛士,那幾文微薄薪餉,只夠花一個星期的,那能養家活口?而且上級有規定,軍人結婚至少二十八歲,我還差一截;這是我的致命傷。阿叔,生活不用擔憂,他可以負一半的責任,唯有到二十八歲才能結婚的規定,他沒法度。

阿叔年事已高,人丁又少,五分水田是替人家種,自己只有七分乾田,種甘蔗;收成後被臺糖公司全部收購,倒不用操心,只是人手太少,請人幫忙又划不來,那天,我們去了一個班,還開了部大卡車去。臺糖公司旗山糖廠的輕便鐵道只通到燕巢或旗山,不到鳳山厝,要自己用牛車,一車車的拉,慢而費力費時,我們三個來回全部運光。本來沒有這個例,但那時我是調度士,代理調度官(調度官去板橋運校受訓)利用職權偷偷開了派車單。事情被的農家知道,找村長要求我們派車支援,管長:那有這回事。我有這回事,我們四〇七營和鳳山厝的居民相處得很好,有拜拜就來請,如今人家有事相求,豈可袖手旁觀,營長說:人、車都可以派,但沒有油,總不能推車去。然而營長可沒想到每個駕駛兵多少節餘了一些,叫他們自己出油,不致那麽小器;何況我們軍民之間相處得水乳交融。我跟營長備案,交給我去辦。不是吹牛,在士官間,我還算得上是有號召力的人,登高一呼,立即響應。主要的還是我代理調度官業務,官職雖小,權柄卻大,全營大小車輛七十多輛聽我的喳呼,將來派公差、長途、短途、指揮、業務,全憑我筆底超生。(短途沒有油水,指揮車上坐高級長官,速度稍快些都不行。)

兩個下午把全村的甘蔗直接運到旗山糖廠,村民們一個個眉開眼笑。我們營在那兒獲得很好的名聲,而我是幕後策劃者。

以後我們遷駐到潮州東岸,還經常聯名寫信去問安,炳輝阿叔識字不多,叫他女兒代寫回信,他女兒那時已小學畢業,卻寫不通一封信,這沒關係,意思到了就行了。四十六年春天某日是炳輝阿叔的六十大慶,第一連的文書黄痴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大家,到那一天大家湊分子買了蛋糕、禮品,準備給老人家慶祝一番,鄉下人難得記住自己的生日,只記得拜拜的日子。

我們興沖沖的到了,卻是大門上掛了把鎖,問問鄰居,老夫婦倆去犁田了,他的幾塊田我們都知道,派人把他找回來,老人家一看來了十幾個大漢,又高興又抱歉:「今天你們來沖啥,臨時莫準備啦!臨時莫準備啦!」一個勁兒的道歉!

把他們擁進了門,點起紅燭,擺了一桌子的禮品,請他上坐,然後組成三排向他鞠躬祝賀。生日快樂,他瞠目以對,我們改「慢壽」他才恍然。他他膝下無子,愧對祖宗。眼眶裡閃著淚光,黄痴萍代表:「我們十幾個都是你的兒子。」老人家才高興迭聲說: 「呷好!呷好!」黄痴萍是老廣,會幾句閩南語,但不標準;只要老人家能聽得懂,彼此能交流也就達到目的了。

那一晚,吃了個歡天喜地,昏天黑地。在潮州下火車時,已經十二點多了,十幾個小夥子,趁著醉意一路唱歌走回東岸營房。

我們這一群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從離家當兵就沒有再享受過親情,今天晚上享受個夠。睡在床上卻怎樣也閤不了眼,我想他們也跟我一樣。

我對故鄉的印象模糊,長年漂泊,到處為家,那裡是我的故鄉呢?鳳山厝應是我的故鄉之一。

離開鳳山厝二十多年了,我們這一群也都星散,不知道炳輝阿叔、阿嬸近況可好?我寄上深深的祝福和懷念。今年三月,我有次南部之行,卻因時間倉促,這在我生命中重要的一站竟未能去探訪。但願阿叔阿嬸健康、快樂!

故鄉,他鄉,在我昏花老眼裡已經混沌一片了。




第三篇

洛夫寄遠戍東引的莫凡〉

 

 

從激切的琴聲中

我聽到

你衣扣綻落,皮膚脹裂的聲音

啤酒屋裡

性徵與豪語同驚四座

之後之聯考,補習班

是鬧鐘和腦細胞的叛逆

是春天

春天裡內分泌的大革命

之後之失戀

 

頻頻用冷水洗頭

孩子,搞戀愛怎能像搞夕陽工業

想必這個夏季

你又潦草度過

亦如我這

以語字鎔鑄時間的人

汗水攪拌過的意像

一句也未發酵

 

睡在

兇猛的海上

只怕夢

也會把枕頭咬破

風,搞不清楚從那個方向來

你說:冷

只好裹緊大衣

抱住火熱的槍

下半夜,以自瀆的頻率

顯示成長

 

用小刀割開封套

一陣海浪從你信中湧出

那些字

沙沙爬行於我心的方格

你說寂寞炒螃蟹

不加作料也很有味道

你把吃賸下的一堆殘殼寄給我們

淡淡的腥味中

我真實地感知

體內浩瀚著一個

宿命的

孤絕的

 

成長中你不妨試著

以鬍渣,假牙,以及虛胖

以荊棘的慾望

以一面受傷的鏡子

以琴弦乍斷的一室愀然

以懸崖上眺望夕照時的冷肅

去理解世界

刀子有時也很膽小

掉進火中便失去了它的個性

切切記住:

眾神額頭上光輝

大多是疤的反射

想想世人靈魂日漸鈣化的過程

便夠你享用一生

 

秋涼了,你說:

燈火中的家更形遙遠

我匆匆由房間取來一件紅夾克

從五樓陽台

向你扔去

接著:

這是我身上摘下的

最後一片葉子

 

後記:

  吾兒莫凡抽籤而以分配外島東引服役,純係機率問題,無可怨尤,但他的母親總不免有愛子「發配」荒疆的感覺,拳拳關切之情,可想而知,我則較重視子女成長中所需自我學習和客觀環境磨練的過程。詩中的瑣瑣碎碎,看似不著邊際,卻道出一些親子之間非散文語言所能表達的隱密情愫。時值深秋,愁結難宣,且以詩作書,既寄情遠戍的親子,也寫自己蒼涼的老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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